御书房内,文享天下的文华殿大学士,草履青衫的别具一格。在满堂文武皆是紫朱红袍之中,着实不像个庙堂人士,跟徐暄背着剑匣入朝一般。
陈铮对此倒也不拘小节,人嘛,能物尽其用就是好的,只是当初徐暄时刻背着春秋剑匣的时候,陈铮也觉得畅快,不为其他,就是因为这春秋剑匣原本是北齐吴家的东西,徐暄背着,给西夏涨了脸,给他陈铮挣了脸。
纳兰天下站在门旁,目不斜视,双手自然垂落
没等多久,略带急促的脚步声渐次行来,等到近身,纳兰天下躬身说道:“纳兰参见圣上。”
陈铮跨门而入,走到主位上坐下,爽朗笑道:“免了,免了,不过话说堂堂大学士怎么这时候有兴致来找朕了。”
纳兰天下没有急着回应,等到跟着的宦官将书房的檀香点燃退出之后,纳兰天下这才从手袖里拿出一张卷着的纸条,递了上去,温声说道:“圣上,这是平王府最近来的消息。”
陈铮凝了凝眉,疑惑接过,铺展之后看了一眼,笑容收敛起来,声音低沉问道:“真假可有几分?”
纳兰天下双手交叠放在袖子里,面色波澜不惊,像是早有预料,或者是根本不上心,摇摇头,点到即止的说道:“是北骑的霍羽亲眼见到的春秋剑匣,想必是真的。”
陈铮沉吟一下,当年一骑北上,还未到边隅,徐暄已然自尽,只是春秋剑和春秋剑匣下落不明,当时也没多少人在意,因为太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帐中的箱匣上,他也是,箱匣确实是有一封关于西夏如何北上的安军良策,而他也正是根据此策任用当中提到的人物,这么些年下来,几近是与徐暄信中说的丝毫不差。
现在想起剑匣起来,怎么都觉得像有猫腻,陈铮面色有些慎重问道:“依你的意思是,那个背匣的年轻人有几分可能会是徐家子?”
纳兰天下笑了笑,打了个机锋说道:“陛下认为他是,他就是,不是,那便不是。”
陈铮闻言倒是一扫愁容,也是微笑起来,他才是西夏共主,掌握万人生死大权,被一个剑匣的消息打搅思绪,倒也是罕见,重掌气度问道:“当年徐暄身死,他妻子唐瑾儿自缢身亡,是谁勘验的尸体?”
纳兰天下风淡云轻回应道:“禀告圣上,是当朝太医院的胡太医,当年他告假回西蜀道探亲,当时是陛下准了的。”
陈铮自言自语说道:“这么凑巧?当年勘验的文书呢?”
纳兰天下早就有所准备,闻言将一泛黄纸呈上。
陈铮接过定眼一看,上面写着:“死者为女,年约二十五六,自缢,腹中有一死胎。”陈铮闭上眼。“这位太医人呢?”
纳兰天下轻声说道:“五年前已经告老还乡。回了西蜀道。”
陈铮站了起来,在书房里踱步几圈后问道:“背匣人年约几何?姓甚名谁?”
纳兰天下低下眼眸,轻声回应:“大约及冠年纪,姓名不详,霍羽当年与辽金有过一战,去过凉州,说此子的口音。”说到了此处,俨然有些明了,这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,闭上眼。“有雁北的腔调。”
巧合可以有,但太多了巧合凑在了一起那便成了刻意。唐瑾儿分娩时日将近却自缢,一尸两命的时候恰巧是西蜀道的太医返乡探亲,也是那一年李闲秋莫名从江湖上销声匿迹,世间人将目光聚集在徐暄的遗策上面,春秋剑匣和春秋剑不翼而飞,再到如今一弱冠男子背匣入江湖,就像那些排演好的戏子画着脸逐次上场一样。
陈铮冷哼一声,桀笑说道:“你是说当年徐暄临死的时候还连同李闲秋偷梁换柱了?摆了朕一道?摆了西夏一道?”
纳兰天下轻轻提醒,像是默认了一般。“徐大人此举倒是情有可原,但让此子出江湖的应该是李闲秋。”
陈铮能听出纳兰天下的言下之意,这是人之常情,就连他,到如今,也就一个才归宫的陈烟雨,还是女子身,再无其他子嗣。但又想起倘若有人将那人的身份暴露出去,西夏安稳了这么多年的局面又要毁于一旦,这是他怎么都不能容忍的事,不禁骂道:“那群废物。”随后又问道:“如今那个李闲秋呢?”
纳兰天下当下也是有些无奈,这是他经营了多年的庙堂棋盘,越地官员已然抱成团,只要树倒猢狲散,他这些年安插在各部的暗子接上,这西夏就算是焕然一新了,只是大好局面眼见就要收官。
雁北那李闲秋这一子一下,顿时又乱象横生,他只要动这些酸儒的手,难免会与徐暄的事挂上钩,此子若是借势举旗翻案,西夏的皇权便又成了天下人的笑话。
纳兰天下闭目思索,不论其他,就凭这一手拿捏的大局和时机,也是让他颇有赞赏,早上个一年半载那背匣的年轻人怎么都兴不起风浪,顺道斩压下去,晚上个一年半载,西夏庙堂木已成舟,也没什么作为可言。而就是在这个时间,像是拿准了命门一般,虽然不至于让他手忙脚乱,好歹也是一个能风云突变的因素,不得不防。
不过如此一来,他倒也安心了不少,他本就知道西夏朝堂的这副棋局不好收官,暗子多的很,谁都想着来搅乱局面,不说这李闲秋。北齐的谢长亭和江秋寒,这些年肯定没少在西夏动手脚,只是这些手脚要找出来费时费力,眼下李闲秋的暗子浮现,与他来说反而舒畅了一口气,至少是知道如何应对。而那两个计谋鬼出的到如今还是不声不响,才是他眼里的重中之重。
纳兰天下知道陈铮这句话的意思,他当初就知道李闲秋死不了,只是这位圣上让他别管此事,他也就没提,轻声回应说道:“青城山的师叔祖苏烟霞已经去了。”随后好像是第一次说了额外的话。“圣上,事到如今,李闲秋生死已成定局,眼下还得放眼朝堂文武。”
陈铮目光如炬的看着纳兰天下,许久之后问道:“你早就知道这个结果的,对吧?”
纳兰天下没有出声,也没有隐瞒,轻轻点了点头。
陈铮继续看了眼纳兰天下,然后收回目光,也不生气,平和下来之后再是问道:“那北骑的统领如今何在?”
纳兰天下睁开眼,平心静气说道:“还在平王府守着那位,没有多事打草惊蛇。”
陈铮点点头,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,问道:“信上说他与卫家的小姐在一起?卫家也牵扯进来了?”
纳兰天下思虑说道:“我听闻过卫家的大小姐有些我行我素的行径,据霍羽提及到的,两人想必是凑巧碰见,而且两人都各自隐藏了身份。卫家张七九到场的时候,这才明了身份,而且见张七九的做法,不像是知道此子的来历,卫家应该没有表态。”当年七国并立,徐暄力压众人的风采太过耀眼,读书人不就读个名传青史,就算是徐暄这般,也让读书人眼红不已。
如今风云渐起,众人又渐次落子在他的棋盘上,他也生了几分相争意气,不再藏拙,继续说道:“卫家向来就不是个能站稳表态的。”当年卫家出城投降,明面上是见风使舵,是眼见兵临城下的西夏强兵不可强敌的无奈之举,受尽诟病。其实在他们这些掌管天下杀生之权的人才知道,当时是徐暄一人之功,只是上传而来由红字封印的军牒上只有寥寥几十个字。
“三更时分,徐将军背匣入城,五更时分,徐将军背匣出城,半晌后,卫家投诚。”
纳兰天下接着说道,字字珠玑。“无论当年徐大人是用什么手段让卫家投诚的,如今西夏的局面已定,卫家定然不会傻到出头。这一点圣上大可放心。”
随后,纳兰天下话锋一转,面色专注道:“霍统领说这个背匣的年轻人已经有了六品的修为。”
陈铮咀嚼了下,他不修武道,但是他也知道这个路途的艰险,以弱冠的年纪到了六品,虽然罕见,但也只是六品,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威胁,只是见面前踩着草履的男子提起,疑惑问道:“这是何意?”
纳兰天下呵呵笑道:“臣虽然不动武道,但听那些个下人唠叨过一些江湖逸事,也听说江南道方家出了个百年难遇的少当家,也就一年前上了个六品,可是差点就要宴席了全城,可如今一个没有世家灵药扶持的年轻人,能在弱冠之年到六品,似乎是古之未有的事情啊,臣也不以为那徐家后生能天赋异禀到如此妖孽的程度,那么如此一来就只有一种说法能说得通,他这身修为不是他的。”
陈铮推崇道法,却不信鬼神之说,那些个黄卷道经,收藏了倒是不少,但没仔细参悟过,疑惑问道:“难不成武道修为也能接木于人?”
纳兰天下笑着点点头,“微臣当年在青城山看过几本真卷,这事倒是有过先例,但也不多,原因这事有些于天道不合,而且要求苛刻,需要施展之人臻入九品,而且下场极为凄惨。”纳兰天下看了眼陈铮背后青炉里袅袅升起的檀烟,轻声说道:“如果说李闲秋曾经入过九品能勉强说的通,但他将修为渡给了徐家后生之后,理应身死,这也正是臣不解的地方。”
陈铮负手起身,重重呼出一口气,缓缓开口说道:“时至今日再谈这些也是枉费心机,如何亡羊补牢才是重点。”说完之后陈铮走到纳兰天下的身边,侧身轻言吩咐道:“这件事你自己去看着办,朝中不能乱,你要什么朕都给你,唯独给不了你人。但无论你用什么法子,这个后顾之忧你得给朕解决了。”
说完陈铮跨步出了御书房,只是前脚才出,又踏了回来,面带一抹冷笑说道:“记得把这件事悄悄透露给那些个酸儒清流,不能让朕一个人头痛。”
纳兰天下闭目躬迎圣命。